淩晨五點，明誠醒了，鼻息間飄過一絲月桂花香。

他睜開眼，看見近在咫尺的周嵐，她背對自己睡著，或許是覺得熱，半截身子都在被子外面，身上穿了件明誠的白色 T 恤充作睡衣，濃密的秀發鋪灑在枕頭上，一直延伸到他這邊。那香氣來自她發間。

這半年來，明誠的睡眠一直很淺，不過昨晚他卻整夜好眠，沈睡到天亮。

周嵐睡得正香。明誠在微弱的晨曦裏打量她，線條優美的頸部輪廓，飽滿的身軀，像一尾美麗的人魚。她躺在他身邊，這種全新的場面對他來說，奇特而滿足，像填補了一個缺失很久的空洞。

他還沒這麽近這麽仔細地端詳過周嵐，視線反覆在她身上滑動。她的耳朵很特別，圓圓小小，像只盤踞成一團的兔子，稍微透出一點委屈的味道，或許是她身上看起來最柔軟的一處了。

明誠伸出手，想去摸摸她的耳朵，隨即又收回，太早了，他不想驚醒她。

他悄悄下床，走出去，把房門掩上，先到衛生間洗漱、沖澡，隨後給自己倒了杯水，這裏有咖啡和茶，但他懶得弄，就帶著杯白開水進了書房，他有很多現實的問題要考慮清楚。

周嵐睡到快八點才醒。

醒來時頭有點暈，渾身酸痛，腦子裏空白了兩秒後，昨晚的情形一擁而入，她的臉忽然有點燒。

她伸長脖子，略帶警惕地朝房間裏張望，只有她一人。

她沒有馬上起床，仰面躺著，讓自己面對已經發生的事實。沒有太多喜悅，但也不後悔，她知道，只要自己和明誠還有見面的機會，就無可避免會走到這一步。她忘不了他，顯然他也是。

五分鐘後，周嵐從床上爬起，猜想明誠應該還沒走。她拿起明誠的浴袍裹在身上禦寒，拉開房門，果然看見他端坐在餐桌前，正對著筆記本劈裏啪啦打字。

明誠見她出來，便停了手裏的事，朝她微笑，“起床了？”

周嵐還處在初夜帶來的羞赧中，只瞥了他一眼就把目光轉開，默默點頭。

明誠隨口問：“昨晚睡得好嗎？”

周嵐沒吭聲，臉卻微微紅起來。明誠見狀，心知她是尷尬，清清嗓子說：“先去洗漱，過來一起吃早點。”

她終於找著詞兒：“你還沒吃嗎？”

“嗯，等你一起。”

周嵐很快刷完牙洗完臉，長發梳通後隨意挽起，便走出來。明誠還在廚房忙碌，讓她等一會兒，周嵐便在房子裏亂逛起來。

她還沒換衣服，房間裏暖氣足，穿著浴袍也不覺得冷，那浴袍袖子對她來說太長了，沒過手背，她卷了兩把才把手露出來。

冬日暖陽透過窗子照進客廳，明媚得讓人無法拒絕，周嵐的心情也跟著敞亮起來，對這間屋子的熟悉感和親切感一點一點又回來了。

她走進書房，裏面也還是老樣子，書架上碼著層層疊疊的書，她一邊移動，一邊分辨哪些自己看過，哪些還沒有。

明誠在外面喊：“早點 OK 了！”

周嵐應一聲，放下書出去。

餐桌上擺了吐司、煎蛋、沙拉、培根肉和牛奶，她站在桌前，對著早餐舔了舔唇，孩子氣地問：“都是你做的？”

明誠笑道：“不是，我叫的外賣，你想吃我做的？下次吧。”

他態度自然，語氣是半開玩笑的，周嵐的局促也漸漸淡了。

兩人坐著吃早餐，周嵐依然很難擺脫掉昨夜帶來的拘謹，明誠給她遞什麽她就吃什麽，舉止小心翼翼，仿佛在防著什麽，神情裏也失去了往日的悍勇。

明誠心生憐惜，擡手摸摸她的耳朵，周嵐後知後覺往邊上躲，嘴角卻含了點笑，輕聲嗔責，“幹嘛呀？”

明誠說：“你不用這麽緊張，在我面前，永遠不需要。”

周嵐笑容淡了，咬住唇，想了會兒，喃喃道：“我不知道……以後會怎麽樣。”

明誠握住她的手，鄭重說：“如果我們兩個在一起有罪，就讓我一人承擔吧。”

周嵐低頭，眼眶有點濕。

明誠松開她，掰著手裏的吐司，慢悠悠問：“現在這份工，你做得開心嗎？”

周嵐搖頭。

“那就辭職吧——改進部的計劃我沒有放棄。”

周嵐楞了下，說：“我不想回艾斯。”

明誠料到她是這態度，微笑說：“不用你回，我會另外成立家公司，功能和改進部差不多，但會和艾斯完全脫離——由你來經營。”

周嵐眨了幾下眼睛，興致卻不高，“可我，我沒信心了。”

“為什麽？”

周嵐欲言又止，只是搖搖頭，心裏有些混亂，激情退去，現實的各種問題全都湧到眼前，讓她心灰意冷。

其實周嵐不說，明誠也全明白，她不想回艾斯，她沒信心，歸根結底還是因為那些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過去，斬斷了一切可能。如果沒有昨晚，明誠也不會想到要往前再跨一步。

他沒有揭破周嵐的心思，更沒有提及藤蔓般糾纏在一起的那些事，想了想說：“如果只是沒信心，問題倒不大，反正我會指點你，不可能撒手不管。但如果是你對這個機會失去興趣了，那就另當別論。畢竟，這條路不會比你現在從事的行當輕松。”

他輕描淡寫幾句話，就在周嵐心頭勾起波瀾。她怎麽可能對那個機會失去興趣呢，只是不敢想而已，她原以為自己早把它弄丟了。

“那，如果我不接手，你會找別人嗎？”她試探著問。

明誠很肯定，“會，只要找到合適的人選，項目就會繼續。”

周嵐在心裏想象項目被別人拿去的情形，尤其是——想象明誠如何悉心指點另一個候選人，心底馬上湧起妒意和不甘，那個勇猛進取的自己就這樣被喚醒了。

她仰頭，盯著明誠說：“我接。”

跟明誠做事，就算再苦再累，至少他不會給她當上，他會給她提升成長的空間，會指點她走正確的路。

明誠微笑，這才是他認識的周嵐。

“不過在此之前，你還需要繼續學習一段時間。”

周嵐的眼睛亮了亮，“還是你教我嗎？”

“不，我不能再教你了，你得去參加一些正規的課程，唔……等我抽時間給你列個計劃表。”

周嵐有些失望，“為什麽你不能教我了？”

明誠盯著她，似笑非笑，“怕你不專心。”

周嵐努了下嘴，“你才不專心呢！”她心情激越，臉上的神色也生動起來。

明誠笑道：“對，我也不會專心。所以，你還是到外面去學比較好。”

他掏出一把公寓鑰匙交給周嵐，“這裏你隨時可以來，想看什麽書，自己挑。”

周嵐遲疑一下，接過鑰匙，心情奇妙而覆雜，昨晚她走進公寓時，還是滿懷惆悵的，一夜過後，感傷消散，她居然又找回了奮鬥的方向。

她望著明誠，眼裏有愛，更有感激。

明誠接收到了，但沒有以微笑回應她，沈思了下，語氣凝重,“那種事，以後不能再做，很危險。”

周嵐心領神會，他是在說給葉元下套的事。

“而且你一旦做了，永遠不會開心。那將是你一生的汙點。”

如果不是被逼急了，周嵐也不會鋌而走險，現在回想，確實有點後怕。她點頭，老老實實說：“我記住你的話了。”

吃完早點，明誠要去公司，臨走前，他又把寶馬車的鑰匙給周嵐。

“車子就停在地下車庫，以後給你用……你現在那輛車，不管是誰給你買的，去退了吧。”

周嵐嘟噥，“不是別人給的，是我租的！”

明誠露出笑容，摸了摸她的臉，走了。

這一天，周嵐很忙。

先去雲舒廣場找到租借的車子，拆除裏面的裝置後，歸還給租車公司。然後又趕到公司去辭職。

剛巧上司在，對她的辭職要求感到震驚，畢竟周嵐前一天還在為訂單費神奔波。

打從決定辭職起，周嵐對上司的怨氣就直線飆升，再加上有明誠的許諾作後盾，她本來想趾高氣昂擠兌上司一番的，不過臨到最後，想想還是算了。

人不能太得意，否則容易栽跟頭，她為此吃過的虧不算少了，再皮實也得長記性。

她用幾句冠冕堂皇的話堵住上司的疑問，並向他表示了感謝，上司自然百般挽留，最終因她去意堅決，只得作罷。

去財務結算完工資、費用等賬目，周嵐的離職手續就算全部辦完了，正準備離開公司，陳勇得到消息追過來，心懷鬼胎盤問她，“昨晚究竟發生什麽事了？你把我扔停車場不管，今天跑過來就是辭職……不會是讓那家夥發現什麽了吧？”

周嵐順水推舟說：“那人很滑頭，不好搞。就算讓咱倆弄成了，以後肯定不會饒了我們，我想想還是算了，為了張幾百萬的單子惹一身騷，不劃算。”

陳勇松一口氣，“幸虧你放棄了。其實我也想勸你來著，不過當時你那麽堅決，我當然沒二話，肯定幫你。”

“謝謝啊！好兄弟！”

陳勇一路跟她走出公司，眼睛咕溜溜在她後腦勺上轉，“以後我能請你吃飯吧？雖然不是同事了，但還是朋友嘛！”

“行啊！你給我打電話就成。”

“要不今晚……”

“今晚不行，我跟男朋友約好了。”

周嵐在陳勇錯愕失落的目光中鉆進寶馬車，告別了這家讓她咬牙切齒的公司。

駕車趕往康覆醫院的路上，周嵐感慨萬千，明誠再次向她伸出了手，給她提供庇護，他為她畫下的蛋糕在不遠處誘惑著她，無論如何都拒絕不了。

然而，她和明誠會有未來嗎？即便他們彼此相愛，並能將過去種種丟在身後不理，但仍有巨大的障礙阻擋在他們面前——向照一。

想到照一，周嵐愉悅的心情立刻變得沈甸甸起來。

明誠不可能不顧慮到兒子的感受，而照一也不可能祝福他們倆，所以，這將是一道極其難解的題。

周嵐想得頭疼，幹脆撂在一邊不想，反正有明誠在。她承認，不論自己內心有多強大，在情感上，終究還是依賴和信任明誠的。他是她愛的人，也是她的老師。

她把不快的思緒拋得遠遠的，將心中那乍起的褶皺一一燙平，駕著車，情緒飽滿地直奔目的地。

* *

錢慧玲坐在床上看電視，但目光並不移動，呆呆地盯著電視機上的某個點，神色凝滯，完全陷在自己的思緒裏，連周嵐的腳步聲都充耳不聞。

周嵐最怕看見她這樣，知道她又在想周堯了。

“媽！我給你買了手剝橙，很甜的！”她語氣輕快走進去。

錢慧玲被驚醒，看了眼女兒，還有她手裏沈甸甸的水果，嘆口氣說：“你又亂花錢，買那麽多，我要吃到幾時呀！”

“我給你擱櫃子裏，你慢慢吃唄！”

周嵐說著，拉開儲物櫃的門，看見裏面有個大包裝，塞著餅幹和零食，不免詫異，“這誰給你買的？”

“哦，是霜霜拿來的，就昨天吃過飯，她來這兒看我。”

“你讓她以後別買了，缺什麽有我呢！”

“我也這麽跟她說的。”

周嵐嘟噥，“我怎麽好些天沒看見她了，她在忙什麽呢？”

錢慧玲遲疑一下說：“她出去打工了，叫我別告訴你。”

周嵐果然蹙眉，“怎麽又在打工？上次都答應我不去了的。”

“我也勸過她，這孩子心重，跟我說，不能讓你一個人負擔，她自己的開銷想自己掙出來。”

周嵐百感交集，在母親病床邊坐下。

錢慧玲深深嘆口氣，“霜霜太懂事了，阿朗要有她一半明事理，就不會弄成這樣了。”

一瞬間，好多往事，帶著血腥味朝周嵐撲來，她不覺皺起眉，給母親抻了抻衣服領子，“媽，別老想從前那些事了，想多了傷神，也沒用。”

錢慧玲擡起手背抹眼睛，“沒法不想啊！”

周嵐拉住媽媽的手，“媽，你還有我，還有霜霜，我們都會一直陪著你。再過個兩三年，霜霜就考大學了，她那麽有出息，肯定能考上個好大學，等再嫁了人生了孩子，你就能抱孫輩了。”

錢慧玲被她說得多少有了些安慰，臉上露出點笑意說：“那你呢？你比她大，怎麽不說你先嫁人生孩子呢？”

周嵐一咬唇，展顏說：“好吧，我也努力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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